生而为刀,可戮君王。
他找不到他的刀鞘。
——宇文护。
那个史官撸起袖子,咬牙切齿地写道:“护,寡于学术,昵近群小,威福在己,征伐自出。有人臣无君之心,为人主不堪之事。忠孝大节也,违之而不疑;废弑至逆也,行之而无悔。终于身首横分,妻孥为戮,不亦宜乎。”
哈哈,真是痛快,于是后面的史官也翻到了前人的评述,再一次撸起袖子,咬牙切齿。而我沉默在屏幕前,手指停在他的那一页,突然想要写一点点别的。
历史为骨,艺术为辅,含糖加工,看官自鉴。
元家小阿妩是我私设的,历史上元氏为宇文护唯一的妻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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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冷的烤羊腿】
公元513年,他出生在代郡武川,一个夏天有成群牛羊在河里洗澡的地方,羊的皮毛软乎乎的,捏一捏就咩咩叫着跑开去。
那个时候大家叫他的小字,萨保,这匹马怎么样?那少年点一点头,漂亮地翻身上去,他的祖父笑一笑,一鞭子抽在马屁股上,于是那马受了惊,跑出去好远,少年伏低身子紧贴着马背,死死握住手里的刀,好不容易才回来,他的祖父、阿爹还有四叔坐在那里嚼着羊腿看他。
“记住了孩子,我们的一生都在快马上,握紧你的刀,坠下去就完了。”
他的父亲倒是过来拍拍少年还稚嫩的肩膀“羊腿要热一下?”
“没事阿爹,冷着嚼吧。”他将刀放在膝盖上,看到他最喜欢的四叔冲他举一举吃了半只的烤羊腿,他也举起来,隔着月色轻轻一碰,他可以驾驭最好的马了,日后定能帮上阿爹好些忙呢。
【南河的柳兰】
可他还是嫌自己长得太慢,未高过那匹马的马背,他四叔便回来了,扶着三辆小推车,母亲颤巍巍地扑在一辆上,哭得鬓发湿乱。
祖父躺在那儿一动不动,眼睛睁得圆圆的,阿爹也是,哦还有那个胡子很扎人的二叔。
四叔把他的脑袋塞到满是铁锈和血腥味的怀里,力气大得要把他的肩膀捏碎。
祖父是坠马死的,阿爹也下了马于是再也没能回到马背上,武川的南河淡紫的柳兰像一层薄纱,而父亲终究没能吃上那一晚的烤羊腿,他把羊腿烤得很熟,放在小小的土堆上。
于是十二岁的少年跟在他四叔宇文泰的身后,拿起阿爹的刀,往军营的方向,走了。
【热的烤羊腿】
再次安安静静地吃上烤羊腿已是在七年后千里之远的平凉城了,四叔穿上了很好的衣料,将他让进屋子里来,桌上还坐着一圈比他年龄要小得多的孩子,“阿护哥哥,欢迎回家。”那些堂弟堂妹围过来递上一只香喷喷的烤羊腿。
他饿了,将刀搁在手边,大口大口的咬下去,火候刚好,还撒上了几乎不曾吃到过的佐料,“四叔,好辣。”
“哈哈,来来来喝这个。”
他的四叔还是和原来一样,用最烈的酒逗他,更辣了,辣的眼眶红。
【平凉攀爬】
四叔府上缺一个管事,他手脚麻利,脑子灵活将一应事务都做得很好,可他不愿就这样是个管家,毕竟手上握过刀了,拿起扫帚来实在有点别扭吧。
他的四叔宇文泰将赴夏州出征,就给他指了个差事,教他跟随平凉城德高望重的贺将军。
“守着平凉,阿护,我给你带几匹好马!”
好马倒是没带回来,他那四叔风风火火往回赶时,他正给将军发丧呢,那将军披着甲躺在小车上,眼睛睁得老圆,脖子到胸口一条宽宽的大缝,他想起故乡傍晚的南河,就穿过那条宽宽的缝隙流到眼前来,滴落在手上,靴子上。
“把城门关上吧,等夏州驰援。”
他站起来,抹了一把脸上的血,握住那把刀,爬上了城楼。
城守住了,四叔回来得恰是时候。
他成了平凉的新都督,在二月的大雪日子葬了那个胸口空空荡荡的将军。
他的四叔迎回来了一个新主子,于是他又跪在白玉台阶下,和很多很多穿着各色官服的人一起,直到那双纹龙云履停在他的面前,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居高临下地看他,“你是黑泰(宇文泰小字)的侄儿?”
“是,陛下。”
“哦,那就当个百户吧。”
他有了五百户的食邑,封邑的人们匍匐在路边,献上一年又一年的收成。
可是他的手握过刀,不能下马,杂粮五谷又怎么能填塞得满这颗心脏呢。
【阿妩】
或许一把刀的生命里除了鲜血与阴谋,会有一点点别的东西,比如一个小姑娘。
他的小妻子缩成一团卧在喜床上,红色的嫁衣散在榻里,羊乳一样的肌肤稍稍重一点就会留下一道痕迹,他生平第一次很为难了,才那么小一个人呢,就要做他的夫人了,于是他想让女孩子不那么怕他。
“我听你的父兄叫你阿妩?”他坐在床沿上看着瑟瑟发抖的小姑娘。
“嗯嗯。”
“阿妩喜欢羊?”他感受到青涩的胸脯里那颗心脏跳动的厉害。
“是......是。”声音更加小了,帐子的金钩打落,他将脆弱的小身子扑到喜被里。
“好,阿妩乖一些,睡一觉就可以见到它们了。”
男人的大掌捂住了那双湿漉漉的眼睛,开始享用怀里的小羊羔。
于是第二日小姑娘被丫头婆子扶着走到院子里时,一窝小羊便争先恐后扑上来舔她的掌心,咩咩叫着满院子跑。
隔着云絮一样的羊群,那个元家的女孩子哒哒哒地跑过来抱住了他的腰。
【江陵与糕饼】
他攻下了江陵,把南梁的大军打得七零八落,然后他摸了摸鬓角,想到自己家的三崽儿也要变成一个小男子汉了,呵,那就干脆把江陵讨来吧。
于是宇文家的三公子宇文会成了江陵公,那孩子恭敬地与他谈论新学的诗文,男人只是淡淡地听着,把刀搁在椅背上,问,“你阿娘呢?”他好久好久没有抱过她了。
阿妩出落得更好看了,正在房里给他做羊奶羹,一见他回来嘴巴一瘪,眼泪扑簌簌地滚下来,落在他手背上,开出一朵小花。
他吻一吻小姑娘的眼睫,闷闷的笑出声,将怀里的一包糕饼拆了塞一块到她嘴里“还热的,可好吃了。”
【代魏】
拓跋廓,那个二十一岁的西魏帝王,此时嚎得如上了刑架的羔羊,眸色沉沉的男人负手立着,指挥几个内侍把他拖下去,仍然低着头把玩那一方玉玺,玩了半晌才想起来他那个堂弟还恭敬地立在边上。
“陀罗尼(宇文觉的小字),你阿爹临去前交代的事我也做了,往后自己来?”
那个少年接过玉玺,恭顺地匍匐下去,脊骨颤抖地厉害,他嗤笑一声,真是好运气的孩子,这么容易就拿到了他阿爹一辈子想要的东西。
公元557年,男人欠了欠身,望着宝座上的那个孩子成了北周开国的第一位君王。
他收下那枚大冢宰的绶印,挥了挥袖子消失在宫门口,也不知今日回的晚了,他家小姑娘有没有留好吃的。
【折花】
“孤要见宇文护,你们让孤见他!”
小太监端着食盒呈上来,冷笑着与他道“大冢宰的名号也是你配叫的?快些吃了上路吧,先王。”
春日近了,他一直站在那座宫殿外边,手上随意地折了一枝花,宫里的花开得就是娇贵一些,里边传来瓷碗破碎的声音,他将那枝花擦过灰白的宫墙,花瓣蹭落了一地,下一个又轮到谁握着玉玺了?
走出逼仄的宫门,男人听到属于人间的笑闹声。
“阿娘,这盆花好好看啊。”阿妩又给他生了个女儿,正是活泼玩闹的年纪。
他家小姑娘忙捂着孩子的嘴,“嘘,阿爹在忙,我们再等一会儿。”
于是男人朗声笑起来,走过去握住女孩子白白嫩嫩的小手,
“那阿爹把它们搬回家好不好?”
公元557年登基一个月的宇文觉被废,不久惨遭毒杀,年仅十六岁的周天子一命呜呼,他改立宇文泰庶长子宇文毓为帝。
【新君】(请勿代入某某天下的剧情。)
新王是个文文弱弱的年轻人,励精图治,礼贤下士,深受百姓的爱戴,他挺喜欢这个青年的,于是把权柄还给了他,海清河晏是多么美好的图景啊。
青年的妻子与他家的小阿妩一样也是个漂亮的女孩儿,她诞下了皇太子,只是非常不幸,王后难产而死,而那个孩子也终究没能熬过去,连史官都不忍落笔。
于是青年对他的敌意更明显了,直到那个夜晚他路过一条小巷,回家时衣摆上都是血,那层薄薄的冰终于还是裂开了。
阿妩在帮他擦拭身上的血迹,一个劲儿抹眼泪,“夫君还是向王上请辞吧。”
他只是笑,揉了揉女孩子软软的发髻,“不准哭了,我这不是好好的么。”
天亮了以后,他没有去请辞因为他知道刀一旦不是刀了,就是一把废铁,他微眯起眼睛进了膳房找了一个叫做李安的厨子。
武成二年的四月,二十七岁的君王吃了有毒的菜肴躺在病榻上咽了气,男人依然站在殿外,逗弄一只刚刚长出羽毛的雏鸟,抬头天气正好,屋上挂着三个字“延寿殿”,延年益寿,好吉祥的话!
【四月】
青年咽气的时候立了口谕,传位给了十七岁的宇文邕。
于是他仍然没能登上那个位置,其实有很多机会的,只是缺乏一个好名头,他摆摆手觉得无所谓,做个权倾天下的奸臣吧,坏人长命百岁不是吗?
“夫君要长命百岁。”他家小姑娘似乎永远不会变老,细细地为他打理衣饰。
“手张开啦。”小姑娘嗔怒地剜了他一眼。
“嗯。”男人俯下身子将她抱了个满怀。
他仍然做他的权臣,也仍然做几个孩子的阿爹和这个小姑娘的夫君。
四月的天气暖和极了。
【后记】
那一天,他的小姑娘最后没能等到他回家。
因为他死在大殿上,身上都是血,他太累了,睡着的时候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来,有一个月亮很好的晚上。
他降服了一匹快马,与家人们对着月色啃羊腿,那羊腿凉了一点也不好吃。
那个时候他还叫萨保咧。
对不起呀,我只是一把没有鞘的刀,现在刀碎掉了。
建德元年572年,周武帝宇文邕诱骗权臣宇文护至太后居所,借口念诵《酒诰》,击杀之,举国欢庆,杀其妻儿,大快人心。
完。
碎碎念:这个3500+的故事并不是一篇漂白文,弑君就是弑君,只是从来权路多血腥,成者王败者寇。
评论区希望给我家小阿妩一点面子,也多多尊重明敬皇后独孤小姐,就不要cue任何影视作品了!
后续或者会更个小短篇专门发糖
《刀与羊羔》权臣×元家小姑娘
谢谢你看完了这个故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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资料参考:
《周书·卷十一·列传第三》:“护寡于学术,昵近群小,威福在己,征伐自出。有人臣无君之心,为人主不堪之事。忠孝大节也,违之而不疑;废弑至逆也,行之而无悔。终于身首横分,妻孥为戮,不亦宜乎。”
《北史·卷五十七·列传第四十五》:“有周受命之始,宇文护实预艰难。及文后崩殂,诸子冲幼,群公怀等夷之士,天下有去就之心,卒能变魏为周,捍危获义者,护之力也。向使加之以礼让,经之以忠贞,桐宫有悔过之期,未央终天年之数,同前史所载,焉足道哉?然护寡于学术,昵近群小,威福在已,征伐自出,有人臣无君之心,为人主不堪之事,终于妻子为戮,身首横分,盖其宜也。